第(3/3)页 时值正午,温夏站在阳光炽烈的地方,与他隔着一条长且空寂的马路,手臂上还缠着纱布,那是坠楼时留下的擦伤。 温夏向前一步,他便退一步,两人间始终隔着不可逾越的距离。 一辆出租车开过来,他伸手拦下,不敢多看温夏一眼,低着头,落荒而逃。 那应该是他此生最狼狈的时刻,狼狈到不敢去看一个女孩的眼睛。他怕从她眼中看见自己,看见一个傲骨尽碎的自己。 再后来,他带着单薄的行李,踏上了远行的路。 没有目的地,没有归期,完全是一场自我放逐。 候机时,在机场大厅里,他反复翻看着号码簿中的联系人,都是不远不近的关系,没有告别的必要。滑到温夏的号码时,他动作一顿,心底蔓开细密的疼,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高处掉下来,摔得粉碎。 相邻的位置上坐着一个混血男孩,正在学习认字,磕磕巴巴地用英语念着《圣经》上的句子,其中一句飘进厉泽川耳朵里,狠狠地触疼了他的心— thedarknessisnodarknesswiththee. 有了你,黑暗不再是黑暗。 厉泽川迅速仰起头,眼底潮湿而温热,像是有什么东西,即将汹涌。 他点开温夏的号码,发去一条信息:“别找我,保重。” 送达提示音响起时,他抽出手机的sim卡,扔进了垃圾桶。 他以为再也不会有人找到他,就像他从未出现过一样。 直到两年以后,无人区中茫茫无边的荒原上,他再度看见那个女孩。她依旧漂亮,眼睛尤其好看,像海洋,抬头的瞬间,仿佛有巨鲸游过,划开亘古的宁静。 她说,我是来找人的,我喜欢的人,他叫厉泽川。 沉寂已久的心,又一次怦然跳跃。 无论是以前,还是现在,她都是他的救赎,从未改变。 thedarknessisnodarknesswiththee. 有了你,黑暗不再是黑暗。 厉泽川直视着温尔的眼睛,毫不躲闪,坦然道:“我当然记得,从不敢忘,我试图远离温夏,但是失败了,我做不到不去爱她,两年前是这样,两年后还是这样。我可以鞠躬道歉,也可以下跪认错,唯独不会再离开她,她值得我用一生去守护。” “下跪认错?说得可真好听!”温尔咬牙冷笑,“那你就跪下吧。让我看看,你到底多有诚意!” 值班室的窗户没有关严,话音顺着缝隙飘出来,温夏守在外面,听得分明。她想推开门冲进去,厉泽川转过头,用眼神制止了她所有的动作。 厉泽川没有任何犹豫,真的跪了下去,跪在温尔面前。他的身形矮了下去,眼神却没有任何变化,炽热的、坚毅的,如同战旗,燃烧着星辰似的光。 温夏眼睁睁地看着厉泽川弯下膝盖,她听见他的声音,格外郑重。 他道:“人活一世,总有一些东西远比生命重要,对我而言,信仰和温夏都列在生命之前,我会好好保护。” 厉泽川这一跪相当于反将了温尔一军,温尔困兽一般在值班室里来回踱着步子,厉泽川甚至能通过杂乱无章的步距感受到他内心的矛盾和纠结。 温尔像是想起了什么,突然绕回到厉泽川面前,抬脚踹在他的肩膀上。这一脚力气十足,厉泽川侧身倒地的同时,掐住温尔的脚踝,挥拳击在他的腿弯处。温尔只觉膝头一酸,踉跄跪倒,厉泽川迅速拧身,贴在温尔背后,扼住了他的脖子。 厉泽川的手指精准地摸住了温尔的脉搏,他拿捏着力道猛地收紧,温尔只觉一阵气血上涌,近乎窒息。 厉泽川沉声道:“看见了吧,我打得过你,也有能力保护她。之所以在你面前一味示弱,是因为我想让你看到我的诚意,我爱温夏,真的爱她。把她交给我吧,我要她一辈子,如果真的有来生,我也一并要了。” 4) 脉搏不能扼住太久,不然真的会窒息昏迷,厉泽川放松手上的力道,温尔迅速挣脱,站了起来,扭头看向窗外。 温夏缩在窗根底下,冷不防撞上她哥的视线,吓了一跳。 温尔指了指值班室的门,让她进来。 两个人并肩站在温尔面前,让温夏有一种早恋被家长抓住的错觉,她憋不住笑,温尔瞪她一眼,道:“你的事你自己来选,跟我走,还是抛下父母陪他留下?” 这不是一个对等的选择,选了后者,就意味着不孝。 温夏握住温尔的手,正色道:“哥,你跟我来。” 保护站后有一个由保温板房和近五百亩的大草场组成的羊圈,被救助的草食系野生动物就养在这里。元宝守在大羊圈的入口处,战士似的,脖子上的硬毛蓬松浓密,威风凛凛。 养在这里的小家伙们习惯了跟人类打交道,看见温夏和温尔,都小跑着凑过来,一双又一双圆眼睛,亮晶晶、湿漉漉的。 小藏羚还没长角,绒毛是淡黄色,尖尖的耳朵,在风里动来动去。温夏弯低身子,小家伙立即抻长了脖子,用湿漉漉的鼻尖蹭着她的脸颊,亲密又可爱。 温尔只觉手背一暖,低头一看,是一只小野驴。小野驴背上有脊线和鬃毛,长长的耳朵灵活转动,好奇地瞅着温尔,眼睛是湖水般清澈。 温尔抬手摸了摸它的脑袋,小家伙也不害怕,打了个响鼻,尾巴甩了甩。 “可爱吧?”温夏站直身体,看着温尔。 温尔脸色不太自然地点点头,“嗯”了一声。 “20世纪80年代末,藏羚羊在青海的分布密度为每平方公里0.2~0.3头,老牧民说,经常能看到上千头藏羚羊奔跑而过,又壮观又漂亮。后来,国际奢侈品市场上兴起一种名叫沙图什的披肩,主要材料是藏羚羊绒。大批盗猎者涌入可可西里地区,利用母羊在繁殖期会集结成群的习性,进行扫射式的攻击。他们最喜欢捕杀怀孕的母羊,那时的羊绒最软最细,小羊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,就死在了枪声里。不到十年的时间,将近三十万头藏羚被猎杀,藏羚的数量一度锐减至不足五万头。它们战胜了最严酷的自然环境,暴雪、寒冷、氧气稀薄和食物稀少,却险些在人类的欲望里,走向灭绝。” 一只小藏羚大概是饿了,咬住温尔的衣摆吮吸着,鼻头微微耸动,纯黑的眼睛漂亮至极。 温夏轻声继续:“看着它的眼睛,你能想象到堆积如山的藏羚尸骸吗?人类的孩子需要保护,那藏羚的孩子呢?” 仿佛被烈酒烫穿了喉咙,温尔更在那里,说不出话。 起风了,大羊圈里沙尘凌乱,温夏的头发微微飞扬,衬着她倔强的神情,分外生动。 自踏进这里,厉泽川一直没有出声,他甘愿做一个背景,目光凝固般定在温夏脸上。 他的女孩在不断成长、不断强大,踩着他的步伐与他并肩站在一起。 风是荒原唯一的景色,温夏在风声里安静阐述:“哥,我来到这里,是为了爱情,留在这里,不是。它们是动物,不会说话,但也有感情,也会疼会难过。动物保护任重道远,只要多一个人站出来,就多了一分拯救,这个世界也就多了一份希望。” 似有千军打马而过,在心头留下隆隆的回响。 有人为了利益钩心斗角,也有人为了纯粹的信念,一生勇往,英雄不止出现在战场上,也存在于这平定的时代。 他们扛起最沉重的责任,高举战旗,赴汤蹈火。 鹰在高处,盘旋着、鸣叫着,俯瞰荒原。 温尔抬头看了一眼,天空很蓝,鹰很漂亮。 厉泽川眯着眼睛吹出一声口哨,哨音尖锐嘹亮。 鹰听见声音,俯冲下来,落在厉泽川的手臂上,收起翅膀和利爪,安静臣服。 温尔恍惚想起,很小的时候,他被父亲逼着背诵各种古诗词,其中有一个句子,写得极漂亮— 会挽雕弓如满月,西北望,射天狼。 有时候,一片土地能改变一个人,也能成就一个人。 温尔连午饭都没吃就准备回去,公司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。他是开车来的,纯黑的牧马人,车上沙尘斑斑。 再怎么赌气,临到分别,到底还是舍不得。 温夏拽着温尔的袖子,更咽着提醒他路上小心。温尔捏着他妹的下巴,借着天光细细端了一会儿,戳着她的脑门,恨铁不成钢似的:“平时挺灵巧的,一到关键时候就掉链子,巴掌都抽到面前了还不知道躲?你看,留印子了吧!” 温夏红着眼圈扑进温尔怀里,小声道:“替我跟爸妈说声对不起,等这次巡山任务结束,我一定回去,向二老负荆请罪。” 温尔没说话,转身从后备厢里拎出两个登山包,扔在温夏脚边。包里塞着几个户外急救包和各种自热野战食品。 “听说你们这物资不太充裕,我来得匆忙,只准备了这些东西,有任何需要随时可以联系我。”温尔撩起眼皮睨了厉泽川一眼,凉飕飕地道,“不用跟我说谢谢,我准备这些东西不是为了你,是为了我妹妹。她在我们家受了二十多年的宠爱,到了你这儿却要过风餐露宿的生活,这份情,你要原原本本地给我记着!” 厉泽川挺直身体,向温尔行了一个标标准准的军礼,道:“虽然你不爱听这个,但我还是要说一声谢谢。” 温尔的车开出保护站时,柯冽刚好进来,两辆车相向而行,擦肩而过。温尔的车窗半降着,他打开音响,音乐的声音飘出来,是一首调子很美的英文老歌— wheniwasyoung i'dlistentotheradio waitingformyfavoritesongs whentheyplayedi'dsingalong …… 车窗上贴着遮光膜,透过半降的车窗缝隙,柯冽只看见一个侧脸,从下巴到额头,线条完美。就算看不清五官,柯冽也能感觉到,那一定是个极英俊的人。 两辆车短暂相交,而后各自上路,匆忙得来不及互赠一句问候。 直到柯冽回到保护站,众人才知道,这小子居然干了件大事。他不仅协助曲玛镇的交通和公安部门,抓住了聂啸林团伙的两个成员,还顺藤摸瓜,挖出一个藏在小镇上的加工羊皮的黑窝点。 老板为了掩人耳目,只招十三岁以下的童工,有的是拐来的,有的是捡来的。 七八个孩子囚禁在不足八十平方米的车间内,吃饭、上工、睡觉、休息,都在同一个地方。没有床,地上散放着几套脏得看不出原色的被褥,工作时间超过十五个小时,还要挨打。几个孩子严重营养不良,瘦得皮包骨,甚至连怎么说话都忘了。 老板逃走时抓了一个孩子当人质,躲在阁楼上同警方谈条件,柯冽从随行的特警手中接过狙击枪,视线自瞄准镜中递出,杀气凛然,十字准星切在他的瞳仁上,明亮与纯黑交杂,一半天堂,一半地狱。 子弹划开空气,啸音尖锐,一枪毙命,孩子顺利得救。 柯冽的枪法惊艳了当时在场的所有人,干净利落,带着强烈的暴力美感。 连凯拍着柯冽的肩膀大加赞赏:“三等功,准没跑!不愧是从我们索南保护站走出去的,干得漂亮。” 连凯手劲极大,柯冽微微皱眉。厉泽川注意到他的神色,问了一句:“受伤了?” 柯冽活动了一下肩膀,平静道:“没事,蚊子叮了一下,不耽误巡山。” 常年待在反盗猎第一线的,都是些铁骨铮铮的真汉子,死都不怕,更何况是伤伤碰碰。厉泽川不再多问,与他对碰了下拳头。 事情在保护站里传开,人人都高兴,为了柯冽的功勋,也为了黑窝点的覆灭。三爷平日里负责往索南保护站运送给养,知道柯冽救了人又立了功,也是高兴得不行,自掏腰包买了一大只生羊腿,要给柯冽办庆功宴。 高原地区昼长夜短,八点半才开始日落,彻底黑下来已经过了九点。马站长出去开会,厉泽川全权做主,他让诺布从库里开出三辆车,围成一圈,用来挡风,中间支起篝火,火上架着羊腿,烤得肉香四溢。 保护站里人不多,加上方问情、程飞以及新来的几个志愿者,也才刚满十二个。有酒有肉时,最容易建立友情,连凯难得给了程飞几分好脸色,十几个人铺着卡垫席地而坐,挤在篝火前,带笑的脸,被炭火映得发红。 青稞酒绵厚纯爽,入口冷脆,没有杯子,用绿色的行军水壶装着。温夏没喝过这种酒,厉泽川坐在她身边,递过自己的水壶,让她尝尝。温夏就着他手里的水壶,小心翼翼地抿了一点,被呛得直咳。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狂笑不止,温夏咳得双颊微红,眼神无措,厉泽川大大方方地伸手,揽住她的肩膀,眼睛里全是宠爱。 落座时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,十二个人里只有三个女孩,方问情、温夏和一个女志愿者。温夏挨着女志愿者坐下,她右手边空着一个位置,明眼人都知道,那是给厉泽川留的。连凯带头起哄,将啤酒摇得起泡,“嘭”的一声撬开瓶盖,水花四溅。 方问情踩着众人的笑声,坐在温夏身边,打燃火机点上一根烟,将烟尾朝向温夏,笑吟吟地说:“试试吧,外国牌子,味道不错。” “教她点什么不好,偏教她这个。”厉泽川坐在方问情对面,凉凉地开口,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,对温夏道,“过来,坐这儿。” 第(3/3)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