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回 谁料风波起屠酤-《大明宗师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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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华阴县位处于华山北麓,去离华山便只数里之遥,古人以山之北,水之南为阴,华阴故以此而得名,当年谢慎之父举家西迁,至此而止,便是住在这附近的杨家村里。华阴除了以华山闻名之外,弘农华阴杨氏与琅琊王氏、陇西李氏等同为中国历史上的著名望族,千百年来人才辈出,人称“关西夫子”,后来四世三公的东汉杨震、开隋一代的文皇杨坚、“回眸一笑百媚生,六宫粉黛无颜色”的唐玄宗之妃杨玉环、北宋一门忠烈的杨家将俱是出自于华阴杨氏一族,谢慎沿着官道向北而行,见道路两侧的杨氏牌楼、祠堂越来越多,又走得一会,眼前的景致也渐渐熟悉,一草一树,一花一木,显得格外亲切,宛然便是他自小而居的杨家村。

    明初之时,因之兵祸日久,人口流逸,许多地方荒田极多而耕者稀少,洪武、永乐两朝都曾命人口富庶的省府大量迁令移民,让他们徙居宽闲之地,开种田亩,是为官迁,而官迁所移之民都能因此得到大片土地,耕种垦荒,往往便定居住下。谢慎一家乃属私迁,所分得的土地便少了许多,谢慎之父又是个黄口书生,让他提诗论经自是信手拈来,而经营务家之法却是全然不懂,数年过后,家中的农田已被当地富户兼并了大半,境况一日不如一日。谢慎的母亲本是江南望族人家小姐,哪里受过这般穷苦日子,忧伤交集之下,便一病不起,三年后就即亡故。后来谢父逝世之时,家中实已再拿不出半两银钱,眼见后事便无处着落,谢慎只得将这余下的田地也典卖成钱,才使亡父下殡安葬。他后来所以上华山求艺遭拒却坚不肯走,大半自是为了遵照父亲临终所嘱,一小半却也是因这无家可归之故。

    谢慎三年未归,但乡村之地自无什么变化,他寻到了父母坟头,只见入眼之景,荆莽森森,四处长满杂草,而泥石横陈,积灰如布,更是一派破败不堪的景象。他心中阵起酸楚,泪水潸然欲出:“我上山三年,父母之坟近在咫尺却不顾清扫,当真是不孝之极。”当即便折下了几根粗大树枝充作帚把,将碑上灰尘一一扫除,又将坟头杂草修锄了一番,直忙了两三个时辰,方才收毕。此时天色渐已黯淡,不多时便明月升起,当空朗照,谢慎忙累了半日,倚在石碑旁稍作休憩。时交春分,夜间山风仍是阴冷刺骨,谢慎被凉风所激,一股苍凉之意慨然生起,暗想:“今夜便在这里过夜吗?那么明夜却又去哪里过夜?”他跟随傅云山在华山绝顶修习两年内功,夜夜皆都露天而宿,自是早已习惯,但那时有师父作伴,指点风物,与此刻之境遇又大不相同,如今孤身一人,虽然满腔的豪情荡漾,心中却实也没有一个巨细计较,看来只得走一步算一步。他坐得片刻,只觉昏昏沉沉,茫然若失,胸间空荡荡一片,默运了一遍玄功,便即酣然入梦。

    次日一早,谢慎醒转过来,朝着父母坟头拜了三拜,依依作别,便在此时,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:“我何不去江南走上一走,我父母都是江南人氏,我却从未到过江南,岂不教人遗憾。何况……何况东海派那两位姑娘不都是江南人么,东海东海,想来也是在江南一带,说不定还能遇上她们。”自从昨日在华山上匆匆一见之后,谢慎脑中便总挥之不去岚心的身影音貌,每稍心静气平,想起她笑魇如花,清雅脱俗的模样时,心中便感一阵甜蜜喜悦,这甜蜜之意隐隐约约,似有若无,却又当真叫人不可与抗。

    计议既定,精神也随之一振,谢慎从未足出过华阴一步,只知江南必处东南之地,当下便折向东行,一路赏风阅景,也颇逍遥自在,不数日间,已到了潼关境内。

    这一日,谢慎步入潼关,已是正午时分,眼见街上车水马龙,店铺如云,一时不由看得呆了。潼关自古便是三秦门户,东汉末年曹操始设此关,北临黄河,南依秦岭,最是险要不过,出得潼关,东向便属河南省境,平时往来之人极多,也远较华阴来得热闹繁华。

    谢慎随身所带的干粮早已用尽,此时肠中辘辘,只想寻处地方先行充饥,闻得右边街首似有阵阵香气飘来,定目望去,果见有一酒坊坐落,谢慎大感欣喜,快步入得店去,见内里熙熙攘攘,大半桌子已坐满了客人,生意瞧来极好。谢慎游目四寻,只见东首有一桌上只坐得一人,便走到那桌坐下了,抬头向他看去时,却见那人竟是条魁梧大汉,四十岁上下年纪,虎目阔口,两道卧蚕眉毛极显威武,身材高大,坐着也几乎有常人一般的身长,颌下浓髯似戟,根根见肉,神情甚是粗豪,穿的一件青布长袍却甚是干净整洁,一尘不染。又见他身前的桌上别无他物,只放着一大坛酒水和一盘熟羊肉。那大汉也不用碗筷夹喝,只是伸手向盘中抓肉来吃,吃得几块,便托起坛子,仰起脖子大口喝酒,谢慎同桌坐下,他竟视而不见,依旧旁若无人地自顾吃喝。

    谢慎见他仪表过人,吃相又如此豪爽,心中暗赞一声:“好一条汉子。”这时早已有小二笑脸迎上,走到谢慎面前时,忽见他衣衫褴褛,浑身脏臭难闻,只道是个要饭的乞丐,不由心生鄙夷,忙不迭道:“这位客官,小店做的是小本买卖,只会现钞,概不赊欠。”

    谢慎一听,颇觉气愤,转念又想自己这身衣服本就十分破旧,这几日不曾换洗,想来更是脏臭无比,任谁一眼见自己,都会误以为是个要饭乞丐,也须怪不得那小二,便就释然于心,从怀中摸出了钱袋,往桌上一放,笑道:“你尽管放心便是,一会儿保管兑付现银给你,先给我来半斤面饼,再要一碗阳春面。”

    那小二见这钱袋鼓鼓,只怕里头放的未必便是钱两,忙伸手掂了一掂,见袋内果有不少碎银,脸上又即堆笑道:“是,是,客官稍坐,饭菜一会便来。”谢慎自幼贫苦,早已见多了人情炎凉,但如那小二这般脸色转变之快,当真确是罕见,忍不住摇头微笑。

    对首那大汉突然哼了一声,冷笑道:“世人趋利附势,无处不然。”谢慎见他相貌粗鲁,谈吐却是不俗,这句话又极合自己心意,当下报之以一笑。那大汉眼皮略翻,见谢慎正对自己微笑,又是冷哼了一声,双目突然精光大盛,但只刹那工夫便恢复如常,又自管喝酒吃肉。谢慎心中暗暗吃惊:“师父曾与我言道,一个人内功练到极精纯时,双目便能似有精光射出,莫非这大汉也是个内力高深的武林好手?”

    便在这时,小二已将面饼和阳春面端到谢慎面前,笑道:“客官慢用。”谢慎饿的慌了,也不多作理会,抓起面饼便大口咀嚼起来,却听门外一阵人喧马嘶,已鱼贯而入走进了三个中年汉子。

    这三人都是一色服饰,当先一人极高极瘦,神色阴沉,背上负着一口大刀,其余两人都是身材短小,样貌骄悍,腰间各悬一口长剑,面容也十分肖似,若非其中一人脸上多了道长长的疤痕,简直便如一人,看来是对兄弟无疑。三人满脸风尘之色,似乎甚是疲乏。店中的客人见他们持着兵刃入内,四下早已议论开来。

    三人一进得店里,六目先四下一扫,见已无空桌,那疤脸汉子走到谢慎西首那一桌前,重重地一拍桌子,高声喝道:“我们兄弟三人着急赶路,劳驾移步到那桌去坐。”手指正指着谢慎这桌。

    桌上客人见他如此蛮横,嘴里说的虽是“劳驾移步”,但瞧那架势,却与喝令指使无异,更兼身上还携着兵器,哪敢不从,各自惶惶起身转桌。那疤脸汉子哈哈大笑,招呼同伴过来就坐,又喊道:“小二,先来两壶高粱,再切一盘羊肉,老爷急着上路。”

    那小二胆子极小,瞧他如凶神恶煞一般,手脚不免战兢抖霍,酒肉便上得慢了,疤脸汉子又是一顿叫骂,那瘦子沉声道:“老二,你少说些话,过了这里便是华山地界,不可多惹事非,误了正事。”

    疤脸汉子笑道:“大哥就是多心,咱们吃饱喝足便走,哪会误得了什么事儿。”

    那瘦子道:“哼,这一路上吃得苦头还嫌少么,那对头极是厉害,能作弄得我们狼狈不堪,却又不露丝毫痕迹,料来决非寻常庸手,何况人家在暗,我们在明,倘若真刀真枪的干上一场,凭咱们兄弟三人联手,自是不用害怕,但若人家暗中施弄手段,再强的高手也不免着了道儿。这事如若办得不成,师父他老人家就算不怪罪我们,咱们‘西凉三雄’今后可还能在大伙面前抬起头作人么?”那疤脸汉子听了这话,显然也十分顾忌,便不再说话。

    谢慎一边低头吃面,一边凝神细听,那瘦子说话虽轻,但他内功已初有火候,这几句话自是听得清清楚楚,暗暗好笑:“原来这三人叫作‘西凉三雄’,听这瘦子言语,似乎他们一路上遭人作弄,偏偏又不知是谁下的手段,那疤脸汉子蛮横无礼,另两人是他的同伴,想来也非什么良善之辈,嘿嘿,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。”他偷偷地斜眼瞥去,见三人衣着华贵,只是上面满身污泥,想必定是大大吃过一番苦头。

    这时小二已将三人的酒肉送上,只听另一个汉子说道:“大哥,这次师父让我们千里迢迢去请掌门师伯出山,究竟所为何事?”

    那瘦子叹了口气,道:“你们一路上也问了我几十遍了,咱们兄弟结义一场,难道我知道了还会不说与你们听么?别说我是真的不知,这事就连师父也未必十分清楚,只道上头差下来的,我们但求不出差错,稳稳当当地照做便是。吃完咱们便早些上路,早一日赶到昆仑山,见了掌门师伯,那就不用再整日里提心吊胆地提防那对头了。”

    那疤脸汉子狠狠地道:“那王八羔子可别让老子给揪出来,不然定要叫他娘的脱层皮。”

    那瘦子冷笑道:“揪出来?你却上哪儿去揪人家去?别人既然打定主意不肯现身,咱们只好自求防备。听闻前几日是华山派掌门柳树风的出关大典,江湖上前去道贺的人着实不少,现在华山上高手如云,说不定那对头此刻正在山上,咱们万不可去招惹得他。”

    谢慎听到“华山派”三字,心中一凛,不由自主地朝三人看去,那疤脸汉子也刚好向这边瞧来,正和谢慎相对而视,料想自己说话已被他听去,怒道:“兀那小叫花子,敢偷听老子说话,活得不耐烦了。”正欲站起发作,那瘦子早将他一把按住,转头向谢慎瞧了一眼,见是个小叫化子,也就没放在心上,回头却厉声斥道:“老二,你别再惹事成不成?”

    那疤脸汉子对老大向来惧服,见他发怒,当真不敢再动,只是狠狠瞪着谢慎,骂了声:“呸!”不过那三人也留上了意,再说话时又更放低了声音,谢慎再也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。

    三人吃得一会,那瘦子倏地起身,挽起另两人手臂说道:“吃得也够啦,此地不可多留,这就走罢。”疤脸汉子犹有不愿,口中喃喃不已,却也只得跟着出去。小二见三人要走,上前急道:“三位客官,你们还没结帐……”话未说完,只听“嗤”的一声,一团事物从眼前飞过,跟着“咚”的一响,那小二抬头瞧去,不由得瞠目结舌,半天说不出话来,原来一锭银子正嵌在了木梁之上,入口齐整,便如能工巧匠故意镶进去得一般,他又喜又惊,喜的是这锭银子少说也有一两,远超酒菜所值,惊的是这锭银子入木极深,想要取下来却也着实不易,恐怕还要大费一番功夫。

    谢慎见那三人露了这手功夫,也不禁骇然而异:“瞧这三人模样凶恶,本领竟是如此了得。”随即又想深一层:“那么暗中作弄他们的那人,更不知是个怎生了不起的人物。”

    他直吃了个饱透,连汤底也喝了精光,这才大感畅意,又叫了一斤面饼,卷了纸放入包裹中,结帐出店而去,他身边银钱不多,晚上便不敢投宿客栈,生怕没到江南便落得分文不剩,那余下的日子就不甚好过了,好在这穷苦生活他打小便过惯了,对吃住的好恶浑不在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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